是夜,樊楼灯火通明。
姜域踏入包厢那刻,四周乐声未歇,酒香浓郁。
他身形微顿,抬眼便见两人皆已入座,目光如刃,一道道交错扫来。
“六弟来迟了啊”
姜策语声不轻不重,却压得空气瞬间沉了三分,“依咱们的老规矩,怎么处置?”
姜铎高举着一壶酒,脸上泛着醉酒红晕:“自然是自罚三杯,才能消罪”
姜域垂眸,声线克制:“三哥,我身体微恙,不宜饮酒”
“这是规矩,六弟”
姜策微微顷身眸光带压,声音不高,却分外刺骨,“你要做那破规之人?”
一语落下,四周瞬时静了。
姜域微微抿唇,指尖在袖中蜷起。
他接过酒盏,杯沿微斜,鼻间一阵腥甜,是朱砂的味道…
他沉默片刻,还是将三盏都仰首而尽。
酒液灼喉如刃,自喉入腹,剧烈的灼烧感在他的胃炸开,他垂眸掩住一瞬失控:
“罚酒已饮,不知几俩位兄长今日邀我来此,有何事指教?”
姜铎未答,只拍了拍掌。
一声铜铃轻响,红袖如云,一名女子缓步而入,眼波流转、小碎步上前,一手便欲搭上他肩。
姜域眉眼未动,身子微侧,声音压得极低:“姑娘莫要勉强”
气氛未散,压力却陡然转向。
“既如此…”姜策语声一顿,语尾如刀收鞘,缓慢而不容抗拒,“倒是想问问六弟,今日去哪儿了?”
乐声骤停,舞姬僵在原地。
姜铎哈哈一笑,挥手示意舞姬退下,“大哥这话,都吓着美人了。”
姜域抬眸,神色如常“从前便听闻金陵美食多样且别出一格,今日特地去尝了尝”他顿了顿,唇角微扬,“不过这平民小食,兄长们定是看不上的…”
姜铎没接他的话,自顾自的问:“九幽之地,消息繁多,你可还与那边往来?”
“我自入紫阙台起,便断了所有旧日关系,三哥若是不信派人一查便是”
姜策盯着他,半晌,冷冷勾唇:“要真是这样就好了”
试探一问接一问,暗箭不断,步步紧逼。
姜域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握成拳头,额角渗汗。
他知道那酒里的朱砂已经开始发作,气血翻涌,心跳失序,如有重锤一下一下敲在胸口。
终于,他拱手弯腰:“酒意上头,怕是失礼了”
“我这身子怕是撑不久,若无要紧之事,便先告退了”
“我送你!”
姜铎笑着起身,搭上他的肩。
两人一起步出包厢。
门将阖之际,姜铎笑意收起,语声冷得如冰:
“狗要是学不会安分,就滚回狗笼里去”
语毕,又装作热情地拍拍他肩,挥挥手中折扇:
“慢走,六弟”
姜域一脚踏出樊楼,步伐虽稳,实则虚浮。
他刚拐入暗巷,便猛地扶墙,一口黑血喷溅而出。
“该死……”他咬牙低咒,迅速封住几个穴位,又吞下一枚应急丹。
可毒性太烈,若不尽快解毒,必死无疑。
他抹去唇边血迹,目光一凛,盯上了不远处的一名巡城侍卫。
侍卫尚未反应,便被挟持作掩护,直奔紫阙台。
紫阙台里,静悄一片。
姜域脚步踉跄,靠着内力与丹药的支撑走着。
他原是要回听竹院,那是他提前布下的退路。
可刚踏入回廊,眼角余光一闪
几道温黄的莲灯,在廊外浮动。
是几位侍女,从西侧行来,手中提着戌时才点的莲花宫灯
他盯着那莲灯,低声喃喃一句:
“戌时…”
脑海深处某句话倏然浮现
“小君每日自戌时起,都会在医馆里头”
这是苍佩说的,那日他随口听着,如今却字字清晰。
姜域眸光一凛。
她在医馆,此刻。
他的身子已快撑不住,丹药药效也顶不住那酒中朱砂的毒性。
听竹院太远,他撑不到了。
而且现在也只有她才能保下自己。
他咬牙转身,抓著柱子调转方向,毅然决然的医馆奔去。
医馆里灯火温软,炉中炭火正旺。
姜璇伏在案前,手中执笔,翻阅着今日义诊的手扎,一页页地将病症与用药细细记下,再旁边标上她自己批注的小字,字迹娟秀清丽。
她一边写一边低声念着:“林家娘子,虚寒入骨,咳而不止……加两味防风……嗯,下次得提醒她莫贪凉。”
笔锋轻顿,她抬手揉了揉眼角,低低打了个哈欠。
小塌上,若画和若扇早已困意难挡,彼此靠着睡着了。
两人身上都搭了姜璇给披上的薄毯,一人微张着嘴,一人还抱着药钵未放好。
院中静悄悄的,唯有灯火跳动的微响。
正当姜璇提笔欲继续写下一例,外头忽然一声急促的吵杂传来,紧接着,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敲门声:“小君!小君!”
姜璇微一皱眉,起身过去开门。
门外的侍卫抱拳急报:“小君,五少君的亲隋刚才来报,说五少君醉酒不慎打翻了烛台,起了火,屋内火势不小。请调属下们前去支援!”
姜璇眉心一跳,点头道:“知道了,你们快去,救人要紧。”
那侍卫一拱手,立刻退去奔向火起之处。
当姜璇坐回案前,重新握起笔,还未及落下半划。
忽然!
“砰!”
医馆的门猛地被撞开,一道人影如断线风筝般轰然跌入屋内,重重摔在地上发出闷响。
“啊!”姜璇捂着嘴惊叫,猛地站起。
她惊魂未定地定睛一看,只见地上那人黑衣凌乱,发丝散乱。
“六哥?!”
她脸色瞬白,脚步一错,扑到在他身侧,捧着他的脸:“六哥你怎么了?!”
姜域的眼神涣散,唇边血迹未干。
他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拽住她的衣袖,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:“朱……砂……酒”
话音未落,人已彻底昏厥,重重倒在她怀里。
这一刻,那日杜寻抓着她裙摆求她救自己的摸一样…好似就重新映在她眼前…
“若画!若扇!快醒醒!!”姜璇高声喊。
两人惊醒,看到这一幕脸都白了,马不停蹄的去拿东西
若扇赶忙垫了枕头在姜域颈后,若画迅速翻出放在架上的药箱。
姜璇立刻摸上姜域的脉搏
心跳紊乱、气血涣散,几乎濒临雀啄脉!
她脑中迅速飞快划过症状与对策:朱砂中毒,虽然剂量不致命,但他体内早有内伤,吐黑血…毒已然入血,若不立即泄毒,必命悬一线!
“十宣放血!”
她低吼一声,迅速取出针包里的银针,先在他十指指尖飞快刺入,挤压之下,血液涌出,初是暗黑,混浊如墨,一针一压,直到指尖渗出的血逐渐转为暗红。
“若画!去拿三号针!三寸半,灸银柄的那套!”
“来了来了!”
她接过银针,翻腕落手,替他泄毒,片刻后,姜域的手指微微抽动终于有了一点神志。
“姜璇……”他低声喃喃,意识朦胧中喃着她的名字。
见他神志微回,她立刻喂上一碗浓盐水,强迫他咽下去,随即按住他的腹部与咽喉,诱导催吐。
不多时,姜域胸口一震,剧烈咳嗽起来,吐出一口混着血腥味的暗红浊物,气息也跟着稍稍平稳,无力的倒回姜璇的怀中
若画担心地问:“小君,六少君他……?”
姜璇抹了把额上冷汗,轻轻摇头:“没事的……至少现在,他活下来的可能,已经有了”
医馆暖阁里,姜域静静躺在榻上,额角微汗,脸色仍显苍白。
他身上盖着厚软的锦被,靠枕下还垫了几层毛毯,整个人像是被小心翼翼的包裹在一层柔和安宁之中。
姜璇端着药汤进来时,特意放轻了脚步。
碗里的绿豆甘草汤冒着袅袅热气,她边走边轻轻吹着,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。
“还烫着,六哥小口喝,甘草润肺,绿豆退毒”
姜域微微撑身,接过碗。
他垂眸喝了一口,温热甘润,顺着喉咙一路流进心里。他轻声说了句:“……多谢”
姜璇没说话,只是坐在榻前的小凳子上等他喝完才开口问:
“六哥,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